从科尔沁到达尔罕
我从来不曾想到却时时都能见到,一个个深深嵌在科尔沁历史上百年几百年上千年的草原记忆,一个个和时光一起脉动的鲜活的文化符号,也有天上浮云草上晨露一样的命运。在我的印象里,广袤而神奇的科尔沁大地上的每一个村落每一处草坡甚至每一道皱纹,都有说不尽的传说故事,都闪耀着美丽的文化光芒,值得我们用心灵去感知,值得我们用大脑去存储。
先说一个常识吧,除了那些人类不适宜生存的南极北极,地球上的任何一片彊域,都会有人类活动的遗迹。这个遗迹,就是历史就是文化。,科尔沁是蒙古族最强悍人口最多的部落,时至今日,其后裔遍布世界各地。我们俗称的科尔沁,彊域包括辽河、嫩江、松花江流域的辽阔大地。从远古先民到鲜卑、契丹、女真直至蒙古,都曾是这片辽阔大地的主人,都在这里留下了浩瀚的历史文化遗存。大约五百年前,辽远壮阔的3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迎来了它最后的主人,由此,被先人们守望了几千年的热土定格在科尔沁这个概念中。
科尔沁是蒙语“箭筒士”或“弓箭手”的意思,是蒙古帝国时期,被誉为战神的哈萨尔缔造的成吉思汗近卫军,科尔沁从军队建制演化成部落称谓,到科尔沁举部南迁,再到嫩科尔沁十旗定鼎辽松嫩大草原,科尔沁终于完成了地域意义上的历史定位。
科尔沁的归顺和嫩科尔沁十旗的建立,使蒙古人对这片辽阔彊域有了排他性的话语权和治控权。在科尔沁人入主之前,这里还是洪荒原野,所以,史上的东北大部分地区及内蒙东部的地名都出自科尔沁人之手。时下有很多人到了东北偏僻的小村,村里很难找到一个蒙古人,村名却是蒙语的,村落四围的小水泡小沙丘也都是蒙古名,让过往的蒙古人徒生很多骄傲,骄傲过后,又徒生很多悲伤,这个村庄原始居住者,这片草原的原始驻牧者,还有没有后人留在这个早已陌生的村庄?这样的设问让我油然想到科尔沁人有关草原有关土地的悲情过往。
科尔沁人应该是蒙古族最早接受农耕文化的群体之一,清朝的“移民实边”,蒙古王公的土地出让,科尔沁草原日趋严重的沙漠化都在主观上迫使科尔沁人一手拿套马杆一手拿镰刀。半农半牧生活必然要摈弃“逐水草而居”,于是,村落式定居这种社会组织遍布科尔沁大地。而接力赛般的“出地”、“放垦”让水草丰美的无边大草原变成了浩浩良田,数不尽的山东、河北等地农民 “闯关东”移民潮把科尔沁“去草原化”推上了新的高度。昔日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的”松辽嫩大草原,变成了“高梁红玉米黄大豆金灿灿”的著名的东北黑土地。
据史料记载,科尔沁最早实现定居约在三百年之前,被迫离开草原故土的人们赶着牛羊来到草木稀疏水养缺失的坨沼地带,开始了他们种田放牧兼顾的新生活。让人唏嘘的是,多少年后,曾经的故地依然保留着自己当年的乳名,很多当地人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也不知道是蒙古语,原驻民几百年前就弃它而去,留下的这个最后印记是活态的,它没有被岁月风雨吞噬,时至今日仍不忘用很微弱很坚定的声音诉说这里的曾经过往。
科尔沁大草原和辽阔的东北黑土地是鲜卑东胡契丹女真等强悍大部族的曾经领地,也是契丹人的大辽国、满人的大清国的建国之基所在,然而,这片辽阔大地上鲜有满语契丹语名的村庄,作为一个民族,契丹伴随自己建立的帝国一起消失了,留下的遗迹或在地下或在洞窟或在博物馆的橱窗里,山野之间很难寻觅它的踪影。满族是科尔沁的联姻联盟者,和科尔沁人联手打下江山,便把满人的辉煌禁锢在紫禁城里,白山黑水之间也曾留痕片甲风情旧俗,但远不及科尔沁人的豪迈壮阔。
蒙古人对所有心爱物称谓是极其讲究的,仅以地势地貌称谓为例,科尔沁蒙古语的表述细腻而考究,一般情况下,微微隆起地带叫“花”、“和硕”,丘陵地形东北人叫坨子,蒙古语叫“沼”,而且所有的“花”、“和硕”、“沼”都是有名字的,是根据其所处位置生物植物特性来命名的。比如“哈日花”(黑土质的漫坡)、宝日花(红土质的漫坡)、特吐格花(生长特吐格的漫坡)、查干和硕(白色的陡坡)、白音和硕(肥沃的陡坡)等等,具像中还有一些情感诗意在里面,而不像汉族人说的“东坨子”“南坨子”按方位命名那么简单。这也是蒙古人特有的一个文化习俗,他们对休养生息的故土有很多诗意情怀,所有山山水水的名字都那样富有诗情画意。比如,蒙古人把黄河称为“哈屯高勒”意思是“夫人河”,把长江称为“呼河沐伦”意思是“蓝色的江”,而不是简单的水流呈“黄”就叫黄河,水流“长”就叫长江。这个话题也可以延伸到中国的名山之名,如泰山、衡山、华山、庐山、黄山,大气磅礴,一字千金,但这些山名给人的感觉是不是缺了一点色彩感呢?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审美心理是有很多不同点的,游牧民族的浪漫情怀诗性思维更多一些,总喜欢用诗的语言表述自己家乡的一草一木,由此,在草原,牧野山水总关情,这一点,科尔沁的表达更有代表性,也许和科尔沁的半农半牧定居有关联,也许定居生活让科尔沁人发酵了更多思乡怀乡的情感。
观察科尔沁地名人名是很有意思的,拥有37万蒙古族人口的科尔沁左翼中旗,又称达尔罕旗,这里的地名就特别有意思,达尔罕一词直译是“匠”,蒙古人把最桀骜不驯的骏马不打印不去鬃终其老自由放生,尊为“达尔罕喇那”,神圣不可侵犯的意思,科尔沁左翼中旗俗称“达尔罕旗”就有“神圣”“广博”的意蕴。
达尔罕旗始建于1636年,与大清同庚,这里也是接受农耕文化最早、“出荒”最多的地方之一。旗、苏木、嘎查是蒙古人归顺大清之后效仿“满洲八旗”建立的“蒙古八旗”行政建制,满洲八旗早已不复存在了,旗、苏木、嘎查这个满人创造的兵民体制在蒙古草原,特别是在科尔沁得到了完整保留。清末至民国,嘎查,我们俗称的村落,已然成为科尔沁地带基本的社会组织。蒙古村落的出现,科尔沁要略晚于东图默特喀拉沁和蒙古里真。科尔沁是典型的河流冲击地,黝黑的土地、充沛的水源特别适宜耕作,因此,在清末民初,水草风美的科尔沁不仅仅是大批“闯关东”农民第二次移民的目的地,也吸引了大量的东图默特喀喇沁、蒙古里真的新型蒙古农民,在这支浩浩大军中,蒙古里真(阜新)人最多,今天,他们的后裔已经遍布科尔沁大地。
从科尔沁南迁,到科尔沁人淡出游牧融入农业生产的过程也是科尔沁村落形成的过程。科尔沁的村落雏形,最初是“游牧点”或庄稼地“窝棚”(蒙语叫“套布”),所以,在科尔沁,特别是“放垦”较早的达尔罕旗,类似于马林格日、道兰套布、古日本套布这样的村子有很多。“出荒”、“闯关东”和蒙古里真人的大量涌入,使辽河嫩江松花江两岸丰润草原倾刻间变成了良田,而退居到相对贫瘠土地的科尔沁人别无选择地一手挥鞭一手挥镐。走进百年前的达尔罕,你会有一个惊讶的发现,在这片曾经跃马引弓的英雄草原,已很难找到一个纯粹的牧民,达尔罕人已经习惯地自称“庄稼人”,说的也都是春播秋收的事。达尔罕的原始草原和游牧生活呈零星片段散落在珠日河和建国后归扎鲁特旗的道老杜、乌兰哈达。而“蜗居”坨沼之地的绝大多数达尔罕原驻民早早地盖起了土房,拿起了锄头。为了生计,在尚能耕种的沙土地上默默耕耘,种一些产量极低靠天吃饭的糜子、荞麦之类。定居生活和蒙古村落的出现,催生了著名的蒙古族地域文化——科尔沁文化。
科尔沁文化的精髓是蒙古族游牧时代的文化习俗生活习惯向半农半牧化变迁的产物,是游牧文化的村落化。在物质层面上,其表现形式是不再随四季变化“逐水草而居”了,村子,房子,院子,再后来的马圈牛棚,东邻西舍,饮食也从比较单一的“红食白食”为主开始以米面菜蔬为主,炒米、蒙古馅饼、饸饹、玉米贴饼、面肠、蒙古酸咸菜等一大批草原食谱上不曾有过的、带有明显农耕文化色彩的饮食产品被科尔沁人端上餐桌,把传统蒙古饮食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在精神层面上,胡仁乌力格尔、叙事民歌等有明显定居生活特征的艺术名品在科尔沁诞生。使科尔沁文化样式更加多元,内蕴更加丰富,把蒙古族传统文化推到一个新的高度。
不能忘却的是,1928年,末代达尔罕王爷被迫放垦的“辽北荒”“西夹荒”是科左中旗最后两大适宜耕作的丰腴土壤,分属乌力吉沐伦河、新开河流域,即现在的舍伯图希伯花和架玛吐一带。能保住它,或许是天意,或许是达尔罕这颗启明星不该就此殒命,假如当年没有嘎达梅林,假如没有“额布格德呼日乐”,达尔罕,这个蒙古民族的骄子,科尔沁的长子,或许就不复存在了。
达尔罕保住了,它的灿烂文化却每时每刻都在消融。达尔罕有一个稍古老一点的村落,叫玻璃桥,诗意盎然又有些让人心惊肉跳,蒙语的真实读音是宝力沼,意思是“相约的地方”,这个“约”说的是喜欢出猎打围的科尔沁人约定一个地方出猎,“围捕”狼、野狐、野兔等猎物,后牵强讹传成“玻璃桥”了。在达尔罕这样的实例有很多,如包愣昭,意思是偏僻旮旯处的沙坨子,变成了现在的宝龙山;额伦索克,茂密的低矮树丛,变成了现在的“二龙”。这样被扭曲被讹传的地名在内蒙大地比比皆是,这种恶作剧式的误传,把蒙古地名固有的历史信息文化符号丧失殆尽,美丽的蒙古地名文化再也无法找到安放灵魂的地方。在达尔罕,漾溢着科尔沁文化光芒的地名远不止这些,像舍伯吐、敖力布皋都是生长在草原上的一种草本植物,但现在这些草本植物却很难在达尔罕见到,也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来历。在达尔罕,据说很多村名跟王爷有关,比如有一个村叫哈布图嘎,相传王爷打猎丢了烟荷包上的心爱饰物“哈布图嘎”,于是,马背上的王爷望眼看到的有几户人家的蒙古小村就叫“哈布图嘎”,王爷出猎途中歇脚喝茶的小村就叫“宝达拉”,意思就是路过歇息的地方。达尔罕的村名还有很多是以这个村子的始驻民或村里有名望的人名命名的。比如普日莱玛海力锦、高尼格尔套布、郎布套布等等,还有公爷仓、王爷仓、格根仓是公爷王爷活佛曾经的“粮仓肉库”,百年之前,达尔罕依然满目洪荒,水井、碾房还都是稀罕物,扎门胡都嘎、塔本胡都嘎、英根格日、英根艾里、德日很格日等等以水井、碾房、席子等为标志物命名的村子就是最好的佐证。
从科尔沁到达尔罕,我的故乡,你用朴素甚至有些破败不堪的表情凝神一百年抑或几百年,还有多少人能读懂你有些木讷的表情,谁的眼泪在飞?也许岁月本身就有太多的无奈和无情,也许乡愁本身就是一个伤感的命题。回望旧梦,我祈望我的科尔沁我的达尔罕,还是梦中的模样,还是旧时的模样,我还能透过时光的重重云雾,一眼认出曾经的故乡,穿行从科尔沁到达尔罕的心灵长路上,我突然有一种寻找乡愁的解药的感觉,唉……对于深爱故土的一个人来说,这味解药,哪怕是一粒,哪怕是安慰剂。
本文作者
苏日塔拉图
著名词作家、剧作家、散文家。通辽市文化新闻出版广电局副局长。主要作品有:《科尔沁历史文化长廊》总设计、总撰稿,歌曲专辑《蔚蓝的风》,歌赋集《蒙古盛装》,舞剧《天上的风》等。曾获自治区“五个一工程”奖,自治区艺术创作“萨日纳”奖。创作歌词三百多首。


0
0
打赏
收藏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