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蒙古史学家杰克·威泽弗德在他《成吉思汗与今日世界之形成》一书的导言中,开篇便描绘了一幅凄凉、残酷的景象:“1937年,成吉思汗的灵魂遗物——精神之旗——从蒙古中部黑尚赫山下月亮河畔的佛教寺庙中消失了,在那里,虔诚的喇嘛们曾经护卫并尊崇它长达几个世纪之久。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斯大林的追随者们在一系列遏制蒙古文化与宗教的运动中,处死了大约三万蒙古人。军队掠夺了一座又一座庙宇,枪杀僧侣,侵犯尼姑,毁坏宗教用品,洗劫藏书室,焚毁经卷,并捣毁庙宇。据称,有人曾秘密地从尚赫寺抢救出成吉思汗的灵魂化身——精神之旗,并将其带到首都乌兰巴托保护起来,但它最终就消失在那里。”

主:文中所说的蒙古,是指漠北蒙古,也就是通常所言的外蒙古,亦即现在的蒙古国。而“精神之旗”,则是成吉思汗的军旗,被称为战神大纛的苏鲁锭。

自从公元1227年成吉思汗去世后,他的诸多遗物便成为了蒙古人心中的圣物,对他们来说,祭奠先人是祭灵魂,不是祭尸骨,而圣祖生前使用过的器物便都是其灵魂所居之地,受到虔诚的供奉。几个世纪以来,蒙古人都在极力地保护着那些代表着祖先和神圣的物品。那么,外蒙古的蒙古人何以竟对祖先的遗物如此无情,乃至要毁之而后快?

位于蒙古国东方省布拉根苏木的苏鲁锭召庙

那时的外蒙古,已经不是由蒙古人来做主了。1921年,外蒙古牧民出身的苏赫巴托尔、乔巴山等人在苏俄的帮助下组建了蒙古人民革命党,并在苏俄大量武器物资的支援下,迅速消灭和驱逐了在外蒙古境内的白俄武装与中国军队。奉外蒙古最高活佛哲布尊丹巴八世为皇帝,成立了君主立宪的独立政权。

君主立宪政体只是一个过渡。随着政权的巩固,所有反抗都已弭平,蒙古人民革命党便将哲布尊丹巴八世毒杀,中断其转世。并于1924年11月宣布正式成立蒙古人民共和国,首都库伦改名为乌兰巴托,意为“红色英雄城”。

从成立政党到夺取政权,蒙古人民革命党一直都依靠苏联的扶持,完全为其所控制,一切方针政策都对之亦步亦趋。苏联进行了集体化和大清洗,蒙古自然也要紧跟其后。在付出了十几年的经济大衰退和持续三年的牧民大暴动的代价后,蒙古完成了集体化改造。之后,便从1937年开始,在苏联的操控下进行了“肃反”运动。所谓肃反,是苏联在政治、经济控制蒙古之后,进一步在文化上对之进行改造。而改造的方式,便是消灭那些不满苏联控制和集体化,并有着较强民族意识的人。于是,上至国家首脑下至普通牧民,有3.6万至5万人被屠杀,这个数字被研究者普遍认为估计过低,遇害人数应有十万左右。但即使如此,也占了当时蒙古人口的十分之一。其中,被屠杀最为彻底的,便是佛教僧侣阶层。据不完全统计,肃反中摧毁寺庙七百九十七座,建筑六千余栋,处决喇嘛20356人,到 1939年时,喇嘛阶层和寺庙组织被彻底消灭。

几十年后被挖出来的埋尸坑


尸骨堆积如山


一位僧侣望着当年的骷髅堆发呆

龚自珍曾言:“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自古以来,对宗教的信仰和对祖先的崇拜,都是一个民族反抗外来者的心灵依靠。佛教是蒙古人的宗教信仰,佛教毁灭后,下一个,便轮到成吉思汗了。

人民革命党政权开始在全国禁止崇拜和祭祀成吉思汗,任何场所都不得悬挂成吉思汗画像。所有官方的教科书上都不得称成吉思汗为民族英雄,“即只有明确地咒骂成吉思汗及其继承人的侵略,揭露蒙古统治阶级对中亚、伊朗及东欧各国的‘毁灭与破坏’的作品才是好的”。被称为“蒙古人圣经”的《蒙古秘史》则成为了禁书,蒙古学者不得染指。一些学者因为在作品中有称颂成吉思汗的论点而遭到整肃,如学者扎姆兰诺于1936年出版了《十七世纪蒙古编年史》,因为其中有颂扬蒙古文化,并且认为成吉思汗及其继承者时期是蒙古史上“政治与精神上欣欣向荣的时代”,便被关进古拉格集中营。

甚至国家领导人,只要对成吉思汗表示出肯定,也会被立即整肃。蒙古人民革命党元老,蒙古人民共和国总理阿南德·阿玛尔,便因为公开肯定成吉思汗的历史地位,反对对喇嘛阶层进行武力屠杀而于1937年被解除一切职务,1941年7月被处死。而在阿玛尔被处死前四个月,1941年3月25日,蒙古政府部长会议和人民革命党中央主席团联席会议做出了一个重要决议:废除传统的蒙古文,而改用俄文字母,理由是:“国家进一步的文化发展只能走巩固苏联各族人民的友谊联系,学习最丰富的俄罗斯文化的道路”。成吉思汗1204年创立的蒙古文,在蒙古民族使用了七百三十七年后,竟以这样荒唐的理由,在他的故乡被废除了。肃反结束后,“蒙古人民共和国”不但军政外交完全为苏联所控制,连文化与历史也被割断。

大清洗时留存的影像,一群被关押的僧侣

但仍有人在抗争。1962年,是成吉思汗八百周年诞辰。而此时,斯大林已经死去九年,蒙古国的人们以为严苛的限制应该会有所放松,一场纪念运动随之展开。一位名叫马赫巴尔的工程师,设计了一座纪念碑,将之矗立在成吉思汗的出生地,鄂嫩河畔的达达勒苏木。这个大胆举动受到了官方的鼓励,时任蒙古中央委员会书记的特木尔·奥其尔亲自到场为纪念碑揭幕。随后,特木尔·奥其尔还下令发行了一套纪念成吉思汗诞生八百周年的邮票。这套邮票的图案,就是那个在大肃反平毁寺庙过程中,神秘消失的苏鲁锭。然而,斯大林虽死,苏联控制蒙古一切的政策未死,纪念活动很快遭到残酷镇压。苏联《真理报》对特木尔·奥其尔进行了严厉批判,认为其“企图将成吉思汗角色理想化”,是严重的不忠罪行。这位蒙古最高领导人被解除一切职务,判处终身流放,并最终被一个据称是“精神不正常的人”用斧头砍死。接着,纪念碑的设计者马赫巴尔、秘密研究《蒙古秘史》的考古学家珀理以及曾参与纪念活动的一大批学者、作家、诗人、歌手被逮捕、流放,很多人被秘密处决。那套纪念邮票也被禁止发行并禁毁,从而导致今日,这套邮票竟成了极为珍贵的收藏品,被誉为“蒙古邮票之王”,万金难求。

终于没有人敢反抗了,在万马齐喑中,时间又过去了二十多年。到1989年,英国记者贝克在访问了蒙古国后,在他的《遗失的国度:发现蒙古》一书中记录了一个荒凉、贫困、毫无生气且没有历史的国度:“街上什么都买不着,甚至一份报纸都找不到。市场、私人商店、饭馆,什么都没有……最奇怪的是,没有丝毫唤起过去的东西。成吉思汗和他的帝国踪影全无。即便在官方的历史博物馆里,那些装满展品和地图的屋子,也没有任何提及他的地方。”

由国家总统祭祀黑日苏鲁锭

生机和转变也从此时开始

贝克访问蒙古时,苏东剧变已经发生,一直被苏联严密控制的蒙古终于迎来了自由。1990年,蒙古人民革命党进行改组,放弃一党专政,宣布实行多党制,并于是年7月进行了第一次全国大选。1991年,蒙古人民共和国改名为“蒙古共和国”。1992年又改名为“蒙古国”。此后,蒙古的经济得以复苏,而随着经济的复苏,民族文化的复兴也如火如荼。尤其是成吉思汗的信仰与崇拜,如同火山喷发一般喷涌而出。


各种表现成吉思汗丰功伟绩的电影、小说、舞台剧成批量出现。全国各地都立有成吉思汗的雕像和纪念碑,乌兰巴托的中心“苏赫巴托尔广场”上,也立起了高达七米的成吉思汗铜像,两侧配有忽必烈和窝阔台铜像。每当节庆和总统就职典礼,都要在铜像下举行盛大的仪式。

而在历史观的重塑上,蒙古国开始强调本国在历史上的独立性,称蒙古国的蒙古人是成吉思汗的真正子孙,而蒙古国是世界蒙古人的“耶路撒冷”,是蒙古草原和世界游牧文化的中心。

在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冷遇和摒弃后,成吉思汗终于在自己子孙建立的国家里被重新奉上神坛。如今,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但一个民族对待自己祖先和传统态度的冰火两重天,则深刻阐释了那个时代的吊诡和残酷,留给后人无尽的感慨和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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